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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昆侖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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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昆侖風雪

山河亙古,歲月悠悠。不管天上今夕何夕,人間卻已匆匆掠過了十年。

這一日,昆侖山的漫天風雪裏,走出了一條白色的影子。

山上的風雪極大,周圍也沒有什麽可以遮擋的東西,這人不緊不慢地獨行在呼嘯的風雪中,往山下走去。

他的身上裹著一件與天地同色的狐裘,若是不仔細看,還會以為他不過是這茫茫雪原中的一粒雪,隨著大風緩緩滾動;可就在這一襲狐裘中,隨著他邁步的動作,一角紅衫偶爾從中探出,宛如空曠的雪原裏燃起了一豆火焰。

狐裘如雪,紅衣似血。

……

半山腰處的昆侖派總壇上上下下正處於一片忙碌之中。今日是新任掌門接任的大日子,從前兩天起便有客人陸陸續續地登上昆侖山,前來為這位新掌門賀喜。

雖說近年來昆侖派因為郁霜衣的瘋癲之癥在江湖上的地位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駱駝總歸比馬大,縱然郁霜衣十年來從未下過潛虬峰,縱然昆侖派繼她之後再也沒出過什麽人物,但只要郁霜衣一天在世,昆侖派便一天穩坐四大門派的位子。

——這就是郁霜衣這三個字的分量。

至於今日即將接替她成為昆侖派掌門的這位,江湖中人也略有耳聞——郁霜衣的關門二弟子,青渠。

不,自白鴆被逐出昆侖派後,她便是昆侖派的大弟子了。

關於這位新掌門,江湖上的傳言也是莫衷一是。有人說她曾在十年前的狄道之戰中率上百昆侖派弟子解救狄道百姓與眾多高手於危難之中——多虧了她們帶來的船,眾人才得以全身而退。也有人說,這個大弟子比她的師姐白鴆還要大逆不道,居然隱瞞了自家師父親子的下落,害得郁霜衣與真正的昆侖派少主骨肉分離二十餘年。

種種說法,各有各的證據,各有各的道理,被鹹吃蘿蔔淡操心的眾位江湖人士咀嚼了這麽多年,幾乎是天下皆知。

而在這眾多傳言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乃是這位青渠掌門與蜃海樓新任樓主巧姑之間的恩怨。

說來也巧,這蜃海樓進入中原諸位高手的視線以來也不過十餘年而已,為大家所知的統共經歷過兩任樓主,一任是郁霜衣的親生兒子天明,另一任則是這位被錯認的假少主——巧姑。

而這巧姑說來也是個可憐人,天生身體殘疾不說,青渠為了將她擄回昆侖派魚目混珠,將她的親人殺了個幹凈,瞞了她五年之久。這位蜃海樓新任樓主也是個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性格,自從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後,這十年來沒少找青渠尋仇。到最後直接把蜃海樓在中原的分壇落在了昆侖派旁邊,命麾下的弟子隔三岔五就來昆侖派找茬,找過的茬大大小小不計其數,乃是江湖人士們茶餘飯後最喜歡談論的話題之一。

因此也有不少人在打賭,今日巧姑會不會出現在青渠接任昆侖派掌門的大典上——當然,大家下註下的都是“是”。

不得不說,今天來的這許多客人裏,大多都是來看青渠的笑話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人質疑青渠這掌門位子是如何得來的,畢竟青渠當年幹的事天下皆知,郁霜衣對她可謂是如師如母,將一腔心血全都傾註在了這個關門弟子的身上,從沒有半分對不起她的地方。不少人都無法理解,青渠為什麽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有這等仇怨在前,郁霜衣會願意把掌門之位傳給青渠?不把她同白鴆一樣逐出師門已經是她手下留情了。

可青渠的請帖裏只字未提郁霜衣,江湖中人甚至不知道她現下是生是死,癲狂之癥好些了沒有。因此,苦集等一群人乃是懷著疑惑和探究的心思來到昆侖山的。

山門處,青渠帶著她的幾個徒弟接待前來的客人。這是她第一次以掌門的身份待客,也是三十餘年來昆侖山上少有的盛事,因此無論是青渠還是前來的客人,都將此前聽到的那些傳聞死死地壓在肚皮裏,臉上都是一派泰然和氣的樣子,彼此“久仰久仰”,“恭喜恭喜”……

苦集帶著兩三個弟子上山,青渠一見到他便恭敬地一揖,儼然是對長輩行禮的方式,面上卻端著一派淡然的笑意,道:“小可今日接任掌門,承蒙苦集方丈看得起,竟親自前來,小可榮幸之至。”

苦集側身避過了她這一禮,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的佛號,道:“青先生已是掌門,怎可對老衲行此禮?這昆侖山上好久沒這麽熱鬧了,郁先生當年城門之下一掌退吐蕃的英雄壯舉老衲至今仍十分感佩,如今她的弟子接任掌門,老衲怎麽能不來祝賀一番?”

他這一番話裏句句離不開郁霜衣,全是在感嘆郁霜衣當年城門退兵的事跡,只字不提青渠,就連提起來也只說是“她的弟子”,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怎樣。

青渠臉上的笑意卻分毫不變,好似既不放在心上,又不置可否一般,接著他的話道:“家師作為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一直是我輩楷模。小可不才,只學到了家師之十一,也願以懲奸除惡為己任,將昆侖派繼續發揚光大。”

苦集笑了笑,道:“如此甚好。”又與青渠寒暄了幾句,便在昆侖弟子的引導下往裏去了。

待引路的弟子走了,他身邊的小和尚才低聲道:“師父,您方才那麽說,這新掌門要是個小心眼的,指不定就繃不住跟您罵上了。”

苦集瞥了一眼自己帶來的這徒弟,正是十年前武林大會那次他吩咐去戒律院請無垢出手的弟子。他冷哼了一聲,渾不在意自己說的那番話,道:“這個青渠欺師滅祖,若不是擔心郁先生的情況,老衲也不會來這昆侖山。”

小和尚一臉苦相,小聲勸慰道:“您聲音小點……這來都來了,再說未必不是郁先生親自授意傳位於她的啊,咱們什麽都還不知道,不如先靜觀其變。”

苦集做了這麽多年的方丈,急躁的脾氣還是沒怎麽變,哼了一聲,道:“還用你說?”

小和尚苦笑著連連道“不用不用”,隨著苦集進了大堂。

今日來的賓客不少,即便昆侖派會客的大堂足夠寬闊,除了幾位掌門與武林名宿有座位可坐外,其餘人皆摩肩接踵地分列在自家掌門身後。待到賓客都已進入會客的大堂,青渠站在大堂中央,向眾多賓客拱手笑道:“各位朋友都知道,今日是某接任昆侖派掌門的日子,承蒙諸位英雄豪傑擡愛,不遠萬裏光臨我昆侖山。只是敝派簡陋,沒有多餘的地方來招待各位,還請諸位英雄見諒。”

有人擺手笑道:“先生就不要謙虛了。我看你們這會客堂修得可是氣派得很呢,再說我們哪有那麽金貴,又不是擠不得。”

青渠垂眸一笑,笑容中卻並沒有“敝派簡陋”的赧然,顯然也覺得自家的會客堂修得氣派,怕是勝過這江湖上許多門派,於是繼續道:“諸位也知道,家師郁先生近年來身體欠佳,閉關靜修十年之久,至今未能下潛虬峰。這十年來某一直代為處理門中事務,就在不久前,家師決定將掌門之位傳位於我。某承此大任,愧不敢當,但求能不負家師所托,將我昆侖武學發揚光大。”

武當派坐在最前面的掌門濟玄微笑道:“青先生少年英才,擔此大任,可喜可賀。老道與貴派郁先生也是多年好友,此番上昆侖山也想問一問郁先生如今身體如何了,不知能否與大家相見?”

濟玄道長笑容可掬,卻是問出了在場許多人的心聲。他們從上昆侖山到現在連郁霜衣的影子都沒見著,好像整個昆侖派就剩青渠和她的一眾弟子似的。沒有郁霜衣的現身和允諾,她本人又生死不知,眾人怎麽能相信郁霜衣是心甘情願傳位於她呢?

頂著眾人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青渠臉上的笑容分毫不變。既然有膽量將這許多人請上昆侖山來觀禮,她自然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故而不緊不慢地道:“家師最近精力愈發不濟,還在潛虬峰上修養,怕是不能來與眾位朋友相見,並囑咐我招待好諸位。”

濟玄長眉一斂,笑容便淡了些,卻是沒多說些什麽,只淡淡道:“原來如此。”

話音落下,整座會客堂便陷入了一片尷尬的靜默中。眾人臉上掛著的笑容要掉不掉,不知是該勇敢追問,還是繼續保持這樣的沈默粉飾太平。

不斷有目光掃向坐在最靠近上首位置上的苦集和濟玄,希望兩位泰山北鬥能給個指示。只是這兩人一個金剛肅穆、事不關己,一個面無表情、容色淡極,看得眾人一頭霧水。

滿堂只有青渠一個人掛著得體的笑意。

但很快,她的笑意也掛不住了。

因為大堂中走進來了一個人。

一個在她的計劃中絕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大堂外的風雪刮進來了一襲墨綠的衣袍,隨著她的衣擺在走動之間飄開,大堂中蕩開了一片冰雪,吹得眾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驚。

來人逆著光站在大堂中央,緩緩擡起了鬥篷下蒼白的臉,眉間一線冰雪之色,氣勢比十年前更加鋒利凜然而無不及。

青渠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郁霜衣擡起沒有焦點的眸子掃了一圈,便斂了目光,看也不看上首的青渠,徑直走向了上首左側的位子坐了下來。

這個位子是青渠留給“抱恙”的郁霜衣坐的,但她留這個位子時,卻從沒想過她本人會真的坐在這上面。

說起來,她其實也有十年沒有見到郁霜衣了。

自從那日天明投湖、一眾昆侖弟子撈了七天七夜也沒見到半個人影之後,郁霜衣便在潛虬峰設了個結界,任何人包括她在內都不許入內。

而最令她忐忑的是,那日狄道城外的山頭上自己所做的一切被揭露後,郁霜衣並未過分責怪她。她若是痛罵她,或是給她一掌,甚至直接將她逐出昆侖便也罷了,可郁霜衣只是那日湖邊對她說了那麽三兩句話,此後十年內便再沒對她說過一句話。

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身份,還是不是昆侖派的弟子。

堂上眾人想問的問題,也是她想知道的——郁霜衣的身體怎麽樣了,癲狂之癥有沒有好些?抑或是,她早已不在人世?

那道結界像是隔絕了天上和人間,從此兩不相聞,郁霜衣再無音訊。

青渠以掌門大弟子的名義承擔起了派中的所有事務。或許是這十年不是掌門勝似掌門的生活讓她漸漸記不清自己曾經做過什麽了,眼看著郁霜衣出關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她終於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郁霜衣當然沒法首肯這件事,但昆侖派日漸式微,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是大不如前。在青渠看來,若是還以這般避世不出的面貌繼續下去,昆侖派遲早會湮滅於人才疊出的江湖之中。

可她也不敢妄稱郁霜衣已經不在人世。昆侖派之所以能維持至今,皆是因為郁霜衣在武林中泰山北鬥的地位。她對自己的本事也是清楚的,若是郁霜衣不在,以她的修為和名望,怕是根本難以維持昆侖派的地位。

於是,她便想出了“郁霜衣傳位於她”的故事。

只是,她的謀劃再怎樣周密,也沒有料到郁霜衣竟會在此時下潛虬峰。

青渠的眸光有些不敢放在郁霜衣身上,她擡起眼來看了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皮,恭恭敬敬地沖郁霜衣一揖,聲音低低的:“師父……”

滿堂賓客像是才反應過來,紛紛站起來向郁霜衣見禮。一片死寂的會客堂終於活了過來,不少人心裏又是慶幸又是驚詫——郁霜衣居然還活著?不僅活著,還在今日出關了?!

難不成這青渠真是大逆不道欲取而代之,郁霜衣得知消息便出關來戳破她的陰謀?

郁霜衣微微頷首。

青渠的眼睫顫了顫。她的背後也出了一身冷汗。

師父此刻下山,難道真的是聽到了消息?可是潛虬峰結界根本無人能進,又是誰將消息洩露給郁霜衣的呢?

她的腦海裏想了一圈可能做出此事的昆侖弟子,越想越是心驚。郁霜衣三十餘年不理派中事務,近十年更是從未露面,即便如此仍能將昆侖派牢牢掌控在手中,這是何等的手段?

這個念頭讓她驚出了一身冷汗。郁霜衣若是在此時揭穿她,那她要怎麽辦?是趕緊低頭認錯,還是直接自請離開昆侖派,從此再不以昆侖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上露面?

總之,無論師父要怎樣,她都絕無法反抗,更不能向師父出手!

這件事本就是她錯了,若是她一死能夠全了昆侖派的顏面,那讓她頃刻赴死又如何?

想到這裏,她額頭上已出了一層細汗,一直沒有擡起來的脊背更是深深埋了下去。

“師父,我……”

一只冰涼瘦削的手忽然輕輕搭在她作揖的手上,青渠驚詫地擡頭,就見郁霜衣的眸子冷冷淡淡地落在她面上。

待她看過來,郁霜衣暗淡無光的雙眸中漸漸浸出兩點沈沈的光,這光雖是落在虛空裏,青渠卻只覺得壓在自己的臉上。

郁霜衣不鹹不淡地道:“貴客已經等很久了,繼續吧。”

青渠的身子輕輕一震。

這是十年來師父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她的心裏像揣了兩只兔子,一只叫惶恐,一只叫困惑,只能木木地按著師父的吩咐起身,面無表情地對賓客們道:“諸位先坐下吧。”

眾人驚疑不定地坐下。

濟玄此刻的笑容也更加真誠了一些,他沖著郁霜衣道:“郁先生這次出關,可是身體好了些?”

郁霜衣向他那邊偏了偏頭,頷首道:“勞濟玄道長掛念,時好時壞。”

她平時說話便是這個樣子,能說一個字便不說兩個,像濟玄道長這樣輩分大的武林耆宿早已習慣了,因此也見怪不怪,反而是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青渠這會兒已鎮定了許多,道:“今日家師出關,昆侖派雙喜臨門,已為眾位英雄備下酒席,諸位不如跟我到後堂稍作休息,把酒言歡。”

眾人正欲說“好”,一個稚嫩卻尖利的聲音忽然順著風雪飄了進來:“我蜃海樓與昆侖派離得這麽近,昆侖派要擺酒席,怎麽不叫上我們呀?”

隨著這道聲音刀一般劈開會客堂古怪的氛圍,一個極為高瘦的瘸子拄著拐杖走了進來。

眾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並非這人身量奇高。說來這瘸子或許是因為少了一條腿,個子並不算高。可他的肩上卻坐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娃娃,正是因為這女娃娃才使他看起來顯得格外的高。女娃娃穿著一條花裙子,咬著手指笑吟吟地打量著一屋子的人。

不少人卻被她笑得汗毛直豎。

女娃娃的目光落在上首的郁霜衣身上,驚訝的“啊”了一聲,興味地笑道:“原來我那沒什麽緣分的娘也在呀,不肖子孫巧姑給您問好啦!”

青渠的臉色變了變,最終變成一片鐵青:“魔教妖女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裏,難不成當在座的眾位高手都是吃幹飯的,不怕來的了走不了麽?”

被巧姑坐在肩上的鬼蜮道人冷笑了一聲,緩緩道:“你這丫頭莫不是當我是吃幹飯的?十三年前我能給你們正道十八個高手打進墳裏去,今日再給你們起幾座墳又有何難?”

巧姑“嘖”了一聲,細細的兩條眉毛蹙起,輕輕拍了拍鬼蜮道人的腦袋,不悅道:“說什麽呢,墳啊墳的多難聽。諸位大伯嬸子可聽清楚了,我就是來蹭頓飯的,是這個拖著個大長臉的老姑婆說你們是吃幹飯的,跟我可沒甚關系。”

在場的諸位大伯嬸子並不感到很開心。

巧姑的目光轉了一圈,又落到了郁霜衣的身上,戲謔地道:“雖然你和我沒什麽緣分吧,但看在好歹做了五年母女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下——你身邊的這個大弟子呢,慣喜歡殺人全家,尤其是本姑娘的全家。我的前一個娘已經死絕了。我看來看去,真怕你也逃不過她的毒手啊。”

青渠的眼神一厲,看著她的目光中隱隱透出些許恨意,咬牙道:“你胡說些什麽?”

巧姑輕輕巧巧地道:“是我胡說麽?那可就不好意思了,童言無忌嘛!”她吐了個舌頭,卻是把舌頭拉得老長,扮了個扭曲可怖的鬼臉。

眾人被她這句“童言無忌”嘔得隔夜飯都要上來了,卻沒人敢吐出來。

苦集冷哼一聲:“既然是來吃飯的,便聽從主人安排,少說些有的沒的。”

眾人的目光驚訝地落在苦集身上。苦集方丈這意思,倒像是在幫巧姑說話似的。

巧姑也睨了他一眼,隨即笑了起來,居然真的順著他的話道:“那我不如就聽這個大和尚的好了。”

苦集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這麽做也是因為忽然想起來了十年前的那些事,這個巧姑雖然作惡多端,卻也是個可憐人。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世上誰人不苦呢?他沈沈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青渠對巧姑有很深的惡意,因為她倆之間的關系不僅是青渠殺了巧姑全家,又把她撿回來魚目混珠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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